□     梁德祥

隆冬腊月，大雪把北国大地捂得严严实实，天穹下白茫茫一片。雪，盖住了紫陌红尘，净化了世间的一切。长白山和鸭绿江就像是洁白的阿拉伯飞毯载来了一个童话世界，美极了。

远山近岭笼罩在淡淡的雾霭里，就像戴着面纱的穆斯林少女，含情脉脉，楚楚动人。天幕下的亭台楼阁、炊烟、村、树绰约隐现，就像是用毛笔蘸着水墨在宣纸上作的中国画一样，给人一种含蓄美的享受。待到阳光驱尽最后一丝雾霾，天地间鲜亮起来。天空瓦蓝瓦蓝的，雪地反射着耀眼的阳光，点点金星闪烁，是那样的圣洁，让人不忍下脚，似乎披着红斗篷的圣诞老人驾着狗拉雪橇就要到来。屋顶上平整地积着厚厚的雪，屋檐下垂挂着透明的冰溜子，仿佛那柴门一开，白雪公主就会走出来。江堤上一排垂柳结满雾凇，让人想到天宫里的琼林玉树。一只在辛弃疾词里称作“神鸦”、上过马王堆出土帛画的乌鸦欲落枝头，踏得绒花一样的雾晶簌簌地落下，一惊，飞走了。

鸭绿江像是披着一袭洁白婚纱的新娘，把自己的美遮蔽起来，却越发撩拨人们的想象。那冰雪下的似水柔情，该是接着地脉，心潮涌动吧。不信你看那岸边婀娜的柳条，已隐约抽出米粒大的叶芽儿，透出春的消息。临江人有个习俗，腊八这天，折一支长白山崖上的映山红，栽到瓶里，到过大年的时候，花儿就开了。满头银发的老爸老妈们就天天给它换鸭绿江水，盼着花儿开放的那一天，盼着远方的儿女回家过年。

鸭绿江像一块巨大的磁铁，用无数条看不见的情感的线，牵着她远游儿女的心。到年根儿底下，他们迫不及待地纷纷归来了，从长城内外，大河上下，从北美的华人商会，西欧的唐人街；从南洋的胶林，东瀛的渔岛……他们从花花绿绿的外面的世界回来了，暂时抛下了那里的辛劳、事业、财产和荣耀，只捧着一颗赤子之心回来了，回到了鸭绿江边，回到了故乡，回到了父母的怀抱，回到了他们的“人之初”。

亲情、乡情、故国情的温度，把游子们的心都暖化了。亲近累了，就睡在妈妈的身旁。吸着鸭绿江的气息，闻着家的味道，听着妈妈的心跳，他们睡得特别踏实、特别香。在五星宾馆、在高档别墅，永远找不到这种感觉。他们就像睡在情感襁褓中的婴儿，那么真，那么纯，让人想到圣母玛利亚怀里赤条条的耶稣。

游子回乡过年的第二件事就是上坟。长白山麓的松林里，散落着一座座坟，有的是土堆的，有的是砖垒的，有的是石砌的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挽帐一样洁白的雪。每一座坟里，都珍藏着一部家族史，一幕人生剧，一段天伦情；就像是一张情感的光碟，常常在后人的梦里回放。上坟是情感的对接，是家风的传承，是绿叶对根的报恩；烧纸摆供只是表达情思的神圣仪式。

游子回乡过年的第三件事就是亲近鸭绿江。大年初一是给亲友拜年的日子。这一天，临江人有到鸭绿江上踏冰赏雪的习俗。不管在外乡是高官富贾，还是打工族、小商贩儿；不管是白发老人还是妙龄男女、花季少年，来到这童话世界就都成了鸭绿江的孩子。儿童们穿着新衣服，有的打冰猴儿，有的放鞭炮，有的嬉戏追逐，有的忙着滚雪球儿、堆雪人儿，汗汽在鬓角结成了白霜儿。大人们看着心里也痒痒，有的在平阔的江面上踏雪听声，有的在雪地上写字画画儿，有的青春小鸟儿回来了，孩子样地打起雪仗来，有的干脆就在雪地上打滚儿，像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一样儿。在鸭绿江的怀抱里，他们永远是孩子。

把雪扫净，冰面像镜子一样，就成了孩子们的冰上乐园。独脚的高丽爬犁，双脚的中国爬犁；会拐弯的两接爬犁，大人带小孩儿的双人爬犁，各式各样的爬犁在冰面上穿梭飞驰。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洋溢着惬意的笑，高兴极了。在冰面上扫出椭圆形的跑道，就是翡翠般的天然滑冰场。穿着五颜六色羊毛衫儿戴着绒线帽儿的帅哥靓姐们，躬身摆臂，像燕子一样低飞回旋，大概有高铁一样的速度吧。一个急停，划起一道冰屑儿的弧线，潇洒极了。把一尺多厚的江冰锯成条儿，搭成水晶样的滑梯，天使般的儿童，坐着充气飞盘风驰电掣地放下来，几声尖叫几声笑，刺激极了。

江坝下有一小块儿没封冰的水面，十几只绿头或麻头的野鸭子凫在水面上追逐，还不时地扎进水里觅食。它们留恋鸭绿江，没有南迁。龟岛旁边有一泓碧水，大概是下面有地热，这里是经年不封的。两只鸳鸯悠闲地在碧波上戏水。中午的时候，爱好冬泳的健儿，就来和它们共泳一池。乌鸦、喜鹊、麻雀也来凑热闹，它们时而在空中飞旋，时而落在岸柳的枝头。人和鸟儿们共同享受着鸭绿江。

临江没有庙会，这江边就和庙会差不多。做买的，做卖的，卖吃的，卖玩儿的，套圈儿、打靶的……应有尽有。就说这吃的吧，有炸元宵、烤串儿、冰糖葫芦、棉花糖，雪糕、冻梨、可乐、苞米花儿……人们吃过年夜大餐，咬过年午夜饺子里的钱彩儿，偏要尝尝这些小吃，品品年的味道儿。

鸭绿江水流走了岁月，鸭绿江冰封不住游子的记忆。回到人生抛物线的起点，耳旁是乡音，足下是热土，能不忆童年？春天在哪儿吹过柳笛，夏天在哪儿钓过蝲蛄，秋天在哪儿捡过核桃，冬天在哪儿套过兔子……历历在目，恍如昨天。喝一捧鸭绿江水吧，甜！吸一口长白山氧吧，爽！看一眼家乡人吧，亲！

花瓶中的映山红还在盛开，家门上的福字依然鲜红，鞭炮的硝烟还没有散尽，游子们便带着对灯节的恋恋不舍，登上拥挤的春运列车，和故乡依依惜别。他们和亲人还没有亲够，和鸭绿江还没有亲够，远去的列车，把他们对家乡的情思拉得很长很长。

我想，回到异国他乡，他们一定会自豪地对那里的人们说：我的家在东北鸭绿江上。